空床卧听南窗雨——宋词中的两首著名悼亡词(二)

发布于 2022-07-01 15:58:00

二)哀婉凄绝、回肠荡气的《半死桐》
我相信很多人都是通过《青玉案》和《感皇恩》两首词而初识北宋著名词人贺铸的。这两首词,置景造势的清丽绝俗,用词炼句的简约精雅,意脉流贯的轻灵曲婉,情感抒发的幽隐蕴藉,在两宋词坛上都是屈指可数、堪称一绝的。《宋史·文苑传》称其“工语言,深婉丽密,如次组绣”。特别是《青玉案》一词,被人誉为:“词情词律,高压千秋”。较之柳永、晏殊、欧阳修、苏轼、黄庭坚、李清照等一代词宗泰斗,尽管贺铸稍逊才情,但因于这两首煌煌杰作而得名“贺梅子”,在中国词史上散射着不可磨灭的光辉!
贺铸(1052—1125),字方回,号庆湖遗老。卫州共城(今河南辉县)人。宋太祖孝恵皇后五代族孙。宋神宗熙宁年间,以恩授右班殿直兼军器库门。元祐中,通判泗州,又倅太平州。晚年退居吴下,后卒于常州。著有《东山集》,一名《东山寓声乐府》。
在此,首先让我们回顾一下词人的两首扛鼎之作:
《青玉案》:
凌波不过横塘路,但目送、芳尘去。锦瑟年华谁与度?月桥花院,琐窗朱户,只有春知处。飞云冉冉蘅皋暮,彩笔新题断肠句。若问闲愁都几许?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!
这首词的大意是:
宛如凌波仙子,你,衣袂轻扬、翩跹而至。恍若河洛女神,非凡的风姿神韵,令人惊艳而倾慕。谁知你竟不到我身处的横塘路。我出神地凝望你,目送你的倩影,挽一抹芳尘,飘然远去。真想知道谁能有幸与你执手相伴,于良辰美景之中,共度锦瑟年华。你的闺阁,是在姹紫嫣红、群芳竞妍的月桥院内,还是在雕梁画栋、朱阁绮户的深宅庭院?我苦思冥想,无路可访,看来只有春风才知晓。我若有所失地伫立在水之湄的高地。冥色渐阖时,天边的云朵冉冉飘过,水边的杜衡香草也显得朦胧迷离。我,才华横溢,更有江淹彩笔,赋就黯然神伤的新诗句。若问我的思恋愁苦有几多,一如这春夏交替时节,更行更远还生的萋萋芳草,满城迷乱飘飞的杨花柳絮,和那梅黄时节,淅淅沥沥、绵绵不止的淫雨!
与这首《青玉案》堪称姊妹篇的《感皇恩(又名人南渡)》,在立意、造势、意境、情感、用词等方面有诸多相近之处,只不过前者浓墨重彩、盛丽婉腻,而后者更倾向于清疏淡雅、明隽幽洁,可见二者的风格迥异。
《感皇恩(人南渡)》:
兰芷满汀州,游丝横路。罗袜尘生步,迎顾。整鬟颦黛,脉脉两情难语。细风吹柳絮、人南渡。回首旧游,山无重数。花底深朱户,何处?半黄梅子,向晚一帘疏雨。断魂吩咐与、春将去。
这首词的大意是:
在水一方,香兰和芳芷郁郁葱葱、芬芳袭人;路边的绿树间,小虫子吐出的游丝飘飘悠悠、横过幽径。你,罗袜生香、步履轻盈,犹如仙子一般款款凌波。低眉迎顾之间,你,略整秀鬟、微蹙娥眉。我与你凝目而视、深情脉脉,心中纵有千言万语,却难以娓娓诉说。春风骀荡、柳絮飘舞,你却掩袖而去、登船南渡。回首旧游之地,层峦叠嶂、绵延不止,隔断了我寻觅觅觅的视线。千娇百媚、花团锦簇,何处才是你的朱门深闺?正是梅子半黄、春意阑珊之时,向晚一阵疏雨,浸染我双襟愁思,几欲心伤断魂。唉,且将揉碎的心交给残春吧——随它,魂归天涯。
五十八岁那年致仕客居江左时,贺铸在苏州城盘门之南十余里处筑有“企鸿居”,此地正是“横塘”之所在。曹植在《洛神赋》中曾把宓妃喻为“翩若惊鸿”,“凌波微步,罗袜生尘”,而贺铸在这两首词中又把自己心仪的妙龄女郎拟作款款凌波的仙子,似有“惊鸿一瞥,顾盼生辉”之意,由此可见他的“企鸿居”之精神寄托何在。
暮春江南、草长莺飞、小桥流水、杂花生树、蘅塘兰泽、幽香沁人。在一个梅雨初霁的晴日,词人邂逅一位芳龄少女,顿时心生无限倾慕之情,于是,在失望落寞之际,写下了这些流芳千载的名篇。
据说贺铸曾与一位才貌俱佳的女子相爱相恋,一别经年、久隔音信,女子心中极为牵念,于是赋诗以寄之。诗云:“独倚危阑泪满襟,小园春色懒追寻。深恩纵似丁香结,难展芭蕉一寸心。”贺铸见诗,感触颇深,别情悔意,油然而生。继而,他填了一阕《石州引》,表述了自己的离情正苦、相思成愁。
《石州引》:
薄雨收寒,斜照弄晴,春意空阔。长亭柳色才黄,远客一枝先折。烟横水际,映带几点归鸦,东风消尽龙沙雪。还记出关来,恰而今时节。将发。画楼芳酒,红泪清歌,顿成轻别。回首经年,杳杳音尘都绝。欲知方寸,共有几许心愁?芭蕉不展丁香结。枉望断天涯,两厌厌风月。
“芭蕉不展丁香结”一句,源于唐代李商隐《代赠》一诗:“芭蕉不展丁香结,同向春风各自愁”。言说自己思绪萦怀、愁心难解、相思成伤,恰如芭蕉的叶子一般卷曲而不舒展,就像丁香的花蕾一样簇拥堆积而含苞不放。结句“枉望断天涯,两厌厌风月”,表述了词人“别时容易见时难”的无奈伤感、魂牵梦绕与人各天涯的忧思怅惘之情。“厌厌”两叠字,用以描摹愁思满腹、抑郁不解的神态。
贺铸的绝大部分词作,都蕴含浓郁的婉约风致,婉丽工巧、含蕴灵妙、浓淡相宜。初读贺词,给我的浅表印象是:词人羽扇纶巾、体貌闲丽、玉树临风、谈吐和雅,心中柔肠万转、幽思温润、情意绵绵。但读过《六州歌头》后,词人的形象这才渐渐水落石出。他“少年侠气,交结五都雄。肝胆洞,毛发耸。立谈中,死生同。一诺千金重。”贺铸原来是英雄豪气与儿女情长兼有之啊,这在两宋词坛上确属实非多见。与北宋多数著名的诗人词家有所不同,贺铸出生在一个七代担任武职的尚武世家,其本人的仕宦生涯也是从担任武弁而开始的。宋熙宁初,不满二十岁的贺铸就挥别故土、赴京求生。靠着祖荫,他觅得一份低级侍卫武官的职位。熙宁八年(1075),贺铸出监临城(今河北临城)酒税,至此,他结束了京城六七年意气风发、呼朋唤友、仗剑走马的侠少生活。南宋著名的诗词家陆游曾在《老学庵笔记》中颇为形象地刻画出他的模样:“貌奇丑,色青黑而有英气”,也难怪时人称之为“贺鬼头”。
贺铸的词作,婉约与豪放并辉;贺铸的性情,刚强与柔美并在;贺铸的风格,落拓与流丽并存;贺铸的抱负,雄阔与消沉并有。在他的《东山集》二百八十余首词作中,最令人感到凄婉悲恸的,当推抚节哀鸣、声泪俱下的《半死桐(又名思越人)》:
重过阊门万事非,同来何事不同归?梧桐半死清霜后,头白鸳鸯失伴飞。
    原上草,露初晞。旧栖新垅两依依。空床卧听南窗雨,谁复挑灯夜补衣!
这首词的大意是:
又一次走过熟悉的阊门,但我顿感人去楼空、物是人非。同来人世间,我们连理并蒂、结为伉俪,但为何难伴终老、生死两茫茫?人说“梧桐相待老,鸳鸯会双死”,可我们却不能相伴相守、双宿双飞。自君先谢,我已是生机索然、雪染青丝。抬眼望去,萋萋芳草、晨露渐消。我们的老屋和你的新坟两向守望。入夜,雨叩帘栊、人自凄凉、南窗空床、孤卧难眠。而今,还有谁在昏黄的油灯下,给我缝补衣裳?
这首词的词牌其实就是《鹧鸪天》。《白香词谱》有云,《鹧鸪天》又名《思佳客》、《于中好》、《思越人》、《千叶莲》等。贺铸均弃之不用,独以《半死桐》命名词调,可见其对夫人的新殁哀恸至极。西汉辞赋家枚乘在他的名篇《七发》中有载:“龙门之桐,高百尺而无枝……其根半死半生……斫斩以为琴……此亦天下之至悲也……”。唐代诗人李峤有诗云:“簟怆孤生竹,琴哀半死桐”(《天官崔侍郎夫人吴氏挽歌》)。由此可见,用《半死桐》题篇,贺铸意在取其悼亡之含义,以寄托自己深沉的哀思。
词中的“阊门”,乃苏州城的西门。哲宗元符元年(1098)六月末至徽宗建中靖国元年(1101)九月初,贺铸因为母亲服丧,停官丁忧,赋闲苏州。其间曾于元符三年(1100)冬北上过一次,而爱妻极有可能在词人北上之前就不幸长逝,而《半死桐》则作于北行返后。
贺铸亡妻赵氏,乃皇族宗室的金枝玉叶(宋宗室济国公赵克彰之千金)。嫁给词人后,她温良贤惠、勤俭持家、安守清贫,夫妻间更是情投意合、举案齐眉、情谊甚笃。贺铸生性耿介、胸襟旷达、为人忠厚、清正廉洁。他一生屈居下僚,郁郁不得志,生活上颇为拮据,其诗作中叹贫之辞斑斑可见,而宋程俱《贺公墓志铭》和叶梦得《贺铸传》里也对此都有相应的记载。贺铸多病早衰,又因喜谈时事,每忤权贵,屡遭排挤、悒郁难平。
贺铸二十九岁时在磁州(今河北磁县)独作院(管理军器制造的机构)供职,当时曾赋诗《问内》,描述了爱妻于酷暑炎夏之际为他缝补冬衣的情景(《庆湖遗老诗集》):
庚伏厌蒸暑,细君弄针缕。乌绨百结裘,茹茧加弥补。劳问‘汝何为,经营特先期?’‘妇功乃我职,一日安敢隳?尝闻古俚语,君子勿见嗤。瘿女将有行,始求燃艾衣。须衣待僵冻,何异斯人痴?蕉葛此时好,冰霜非所宜。’
贺铸以词著名,但“诗文俱高,不独工长短句(陆游《老学庵笔记》)”。他曾自诩:“吾笔下驱使李商隐、温庭筠奔命不暇(宋史《贺铸传》)”。
这首诗讲的是,爱妻赵氏在酷暑盛夏就开始忙不迭地为他补缀破旧的冬衣。贺铸问她为何这般操之过急,夫人心平气和、不紧不慢、娓娓道出个中缘由:俗传古时候有一个人,眼看女儿就要出嫁了,这才临时抱佛脚,想到去请大夫医治女儿脖子上的瘿。若待天寒地冻、风雪交加的数九隆冬,该是穿棉衣的时候,再去缝补衣裳,岂不是像这位古人一样临阵磨枪、为时已晚、落下笑柄吗?这首诗通过“炎夏补衣”这个活灵活现的生活小插曲,既表现了爱妻的善理家务、未雨绸缪、勤劳贤惠和对夫君的知冷知热、体贴入微,同时也体现出夫妻之间平实无华、安贫乐道、关心备至的琴瑟和鸣与温馨恬美。
《半死桐》的结句:“空床卧听南窗雨,谁复挑灯夜补衣!”一句,正是基于现实生活中的具体而真实的细节,加之删繁就简地剪裁与重点刻画,才达到一种真实细腻、撼人心魄的艺术境界,散发出动之以情、催人泪下的艺术感染力,从而使亡妻的形象栩栩如生、细致入微、历历在目。无怪乎词人当此夜雨敲窗、灯影绰约、孤枕难眠之际,刻骨铭心、难以忘怀的竟是爱妻“挑灯补衣”的纯朴形象。结句的提炼与升华,将全词一直酝酿、抑而待发的情感渐次推向高潮。
这首词与贺铸的绝大多数词作迥然不同,缺少浓妆淡抹的辞藻,没有清丽尖巧的婉约,毫无迤逦回转的跌宕,看不到丝毫精雕细琢、悉心打磨的痕迹,以朴实的语言、具体的细节、真切的意象、写实的手法,倾诉了感人至深的真挚情感。它发出的正是心灵深处的呐喊,体现的正是人性的深度与高度。
贺铸的这首《半死桐》与苏轼的《江城子》异曲同工、各有千秋、双璧并辉。在文学史上,《半死桐》、《江城子》两首词与西晋潘岳(又名潘安)的《悼亡(三首)》、唐代元稹的《遣悲怀(三首)》皆为同题材作品中出类拔萃、并传不朽的。它们均以情感真挚、痛彻肺腑、长歌当哭而千古彪炳!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(完)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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